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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潮|老屋-今亮点
来源:钱江晚报  时间:2023-06-13 14:21: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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潮新闻客户端 陈建新


(资料图片)

资料图。据CFP。

我家老屋是一间茅草房。

在70年前的杭州,这是城市最底层百姓的栖居处,实在值不得用文字描绘和称道。然而,它庇护了我和我的家人,在我出生前它就存在,我12岁时它被改建,整整十几年。后来从大人们口中得知,这间茅屋是在1949年前建造的。

抗战前,为了躲避村霸的欺压,我爷爷奶奶带着我父亲和叔父、小姑从萧山沙地来杭州,在七堡谋生。

上世纪30年代末,日本鬼子打进杭州,我父亲跟随我爷爷和奶奶逃离杭州,前往江西上饶避难。那时候我父亲才十几岁,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。我爷爷和父亲从未告诉过我在上饶逃难的艰苦岁月,但幼年时我爷爷哄我吃饭,夏天时用红苋菜卤淘饭,让白米饭变成了红米饭,他以此来引诱我吃。

红米饭是江西特有的稻种,他们在江西时吃过这种红米饭(我有一次去江西,曾经在饭店特意要了一碗红米饭,发觉这种米饭很粗糙,并不好吃),可见我爷爷记忆中对上饶还是很有感情的。

日寇投降后,父亲全家回到了杭州,买下了位于南星桥的这间茅草房,全家在此落户。

说到茅草房,喜欢点文学的人总会联想到杜甫在成都写成的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》:八月秋高风怒号,卷我屋上三重茅。我却更喜欢《红楼梦》中第一回的八个字:茅椽蓬牖,瓦灶绳床。很文雅的语言,描写的却是曹雪芹创作《红楼梦》时的艰苦岁月。用前面四字来描述我家茅草房,非常准确。

我家的茅草房并不大,大约70多平方米。进去一间客堂间,用作全家吃饭和接待客人。正后方是我爷爷的卧室,西面里间住着我外婆,我姐姐与妹妹跟着外婆睡一张床,外间是我父母的卧室,也是我幼年时睡觉的地方。东面是灶披间,从使用上讲也可算两间,但没有隔断,朝南的是厨房,朝北的是杂物间。我父母结婚时我的叔叔还住在这里,后来他结婚了,兄弟两人分家,我叔叔搬到了凤凰山麓的馒头山,我奶奶跟随小儿子过,留下我爷爷跟着我父亲住在这里。

我外婆原来在我家旁边的新工房有一间屋,我舅舅结婚时,让给他做婚房,她自己只能挤入我家居住,同时也就自然成了我们姐弟几个的“保姆”。

茅草房很破旧,特别到了梅雨季节,常常是外面下大雨,屋内下小雨,我们跟着大人用脸盆和脚盆接漏进来的雨水。这时候,我父亲就要盘算在屋顶上加盖或者翻盖稻草了。冬天下雪,房顶上会积起厚厚的雪,我父母会坐卧难安,盼着雪赶快停下来。这时候,屋顶上一点点响动,都会让全家人胆战心惊。到了半夜前后,雪如果还在无声无息地下,我父亲就会走到屋外,架起梯子,爬上屋檐口,用特制的竹竿把雪扒下来,以免压塌屋顶。雪停后,积在屋顶的雪能化好几天,雪水洇下来,会在屋檐上结成很粗的冰檐,扳一根下来,就成了我们冬天的冰棍。我们把下雪天当节日,却一点也不能体谅父母担忧的心情。

冬天因为屋子不密封,室温偏低,过冬只能依赖冬衣。那个年代冬天好像特别冷,寒潮来临,寒风会透过屋子的空隙吹进来,深夜风大时,风声呜呜作响,有些瘆人。

我幼年时,与父母睡大床。我母亲在拱宸桥那边的浙麻上班,一周回家一次,所以我多数时间和我父亲睡一床。有时候父亲在单位开会迟回家,我一人不敢睡,爷爷在旁边陪我睡着才离开。

冬天的早晨,我们常常被迫赖在被窝里,外婆烧好早饭端到床头,我们吃完后,继续龟缩在被窝里。等到快中午,室外温度已经升高不少,我们才能起床。这样的“幸福”直到我上小学后结束。后来常常听人说,茅草房冬暖夏凉,非常宜居。我就在想,让你住一年茅草房,你还会这么说吗?

当然,茅草房并非一无是处,价廉是最明显的好处,所以穷人就和它结下不解之缘。

记得在我家周边,当年类似的茅草房不少。直到我们上大学时,我太太坐长途汽车来杭州,从绍兴到杭州的104国道边,一路上还能看到不少茅草房。可见当时宁绍平原上的农民都比较穷困,萧山特别明显。穷则思变,这大约是改开40年来萧山的经济发展在全国名列前茅的原因之一吧。当年的南星桥尚属杭州城外,是体力劳动者的聚居处,所以多茅草房很正常。

茅草房还有一个好处,就是养狗不用挖狗洞,这是我亲身经历得出的结论。

小学三年级时,我曾经养过一条中华田园犬,黑白花,很温顺,但我却给它取名虎子,一个很威武的狗名。这个名字来自峻青的小说《黎明的河边》,小说里有一条勇敢忠诚的狗给我留下了很深印象。为了纪念那条狗,我给我的狗取了同样的名字。

一般人家养狗,总是在墙角挖一个小洞,方便狗的进出,我家却不用挖,因为厨房里有好几个能让小狗进出的洞,它进我家第一天就找到了。这事虽然方便,但也留下了后患。虎子是母狗,几个月后它就开始发情。一到晚上,附近的公狗都来找它谈恋爱,它领着这些公狗在我家周边整晚转悠。

我父亲每天四点钟出门上班,虎子看见他,便热情地迎上来。跟在它后面的公狗们,也一起朝我父亲摇尾巴,把我父亲吓了一大跳。他后来担心邻居们晚上路过,也会受到同样待遇,让这些不认识的狗咬了怎么办?这是很自然会联想到的事。他越想越害怕,和我外婆商量后,终于决定把虎子送人。才读小学三年级的我哪有决定权?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虎子离开我。

这大约是我读小学时最伤感的一件事。

与茅草房相伴的是煤油灯,那个时候并非家家都能用上电灯,一到晚上,加了玻璃灯罩的煤油灯便幽幽亮起,特别是冬季,吃晚饭的时候,煤油灯已经点亮。好在当时的小学不是全日制,半天上课,半天在家或到学习小组完成家庭作业,所以记忆中从未在煤油灯下做过作业。幼年时,我爷爷在煤油灯下给我讲薛仁贵征西和狸猫换太子的故事,煤油灯渐渐暗了下去,我爷爷就移开灯罩,把灯头上结起的灯花减掉,灯又亮了起来,这情景深深刻印在我的脑海中。

其实我家的茅草房还有一个优点是大,这是我家一位邻居用艳羡的眼光看着我时说的,让我知道我家的屋子居然能够称为“大”。现在我才明白这大与小也是相对的,他住在新工房里,他家的小,才映衬出我家的大。

所谓新工房,是在建政初期,浙江第一码头发生一场大火灾后建造起来的灾民安居房,一共有16幢,我家东边有3幢,有好几位发小就住在这几幢新工房里。

平心而论,新工房建筑材料不错,砖瓦结构,每间房都有一扇玻璃窗(我家茅草房只有天窗)。但房子却出奇地小,一间房大约只有15平方米左右,安置一户人家。三家共享一个小厨房,没有厕所。一个墙门有六户,每栋房子由两个墙门组成。当年把新工房设计得这么小,只能归咎于建政初期国家的财政困难。

这样的一居室,如果是新婚夫妻,还能勉强居住,却让多子女的家庭犯难。

我的一位发小,下面有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,全家六口人蜗居在这间屋子里。他们还小时,家里还能对付,室内搭一个小床,大一点孩子挤一挤,小的孩子则挤到父母的大床上。但等到他们进入青春期后,就不行了。我的发小家想的办法是搭阁楼。虽然这房子并不很高,但勉强能搭一个无法让人站直的阁楼,在上面可以设置一两张床。后来我知道,大多数新工房居民都先后用搭阁楼的办法应付子女成长带来的烦恼。

新工房的缺点不仅面积狭小,房间之间的隔离也只依靠一层薄薄的松木板,在靠近屋顶一米距离处,居然只用松木条编花纹做隔墙。所以居住的两家都需要再用纸板或者报纸糊一下,以便强化这种隔离,保护自己的隐私。但即使如此,这家人在室内说话,声音稍大一些,就会清晰地传到另一家的耳朵里。

与他们相比,我家的茅草房毕竟还有三个房间,四周又不与其他邻居共一个墙,这怎能不引起他们的艳羡呢?

我家的茅草房在1966年被改建为瓦房。后来我才知道,为了这次改建,我父母筹备了很久,虽然中间经历了三年困难时期,但国家经济刚有好转,我家就开始这项“伟大工程”。重建房子需要向房管局备案,还需要购买建房材料。我看着工人们把新房建了起来。房子采用就地取材的方针,门前道地的土成了新房垒墙的材料,姐姐和我参加了挑土工作,把门口的泥土挑到正在夯的墙下。

新房把主要的卧室放到了东面,还在东墙上给两间卧室开了两扇窗。屋上用了青瓦,从此不再需要在下大雨时用各种盆子接雨水。更重要的是,水电也接通了,我家告别了煤油灯时代,用自来水也不再需要去附近挑水。家里还装了一个广播匣子,每天都能听到江干区广播站播送的新闻和天气预报,还有革命歌曲和八个样板戏。

那间消失了的茅草屋并没有让我留恋忘怀。毕竟改建后的屋子更亮堂更保暖,白天我能够坐在窗前看书做作业,晚上的电灯也让我不再害怕黑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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